勿须争论，先有黑帮再有黑帮片。电影不过百年历史，黑帮却源远流长，黑手党甚至可以追溯到11世纪的西西里岛。 所谓黑帮，就是有组织的犯罪团伙。按一般史学家的观点，美国的黑帮大约产生于19世纪中后期，马丁•西科塞斯的《纽约黑帮》便是描述这段历史。据说中国的黑帮诞生于清朝末期，但我认为，西汉时期的郭解已成功组织了古代最大的黑帮。前几年有一部电视剧《汉武大帝》，里面就有郭解出现，但和历史大相径庭，演绎成分居多，完全破坏了郭解在我心中的光辉形象。而黑帮片公认的说法是从动作片、警匪片衍生的类型电影，但某些很屌的警匪片我更愿意把它归类为黑帮片，譬如迈克尔•曼的《盗火线》。 盛产黑帮片的地域有三个：美国、日本、香港。三地文化背景不同，导演角度不同，当然黑帮片也就各具风采。但电影文化总是互相渗透的。科波拉和西科塞斯就公然宣称黑泽明是自己的精神教父，虽然黑泽明好像并没有拍过纯粹的黑帮片。杜琪峰甚至为了致敬黑泽明专门拍摄了《柔道龙虎榜》。而昆汀又十分欣赏张彻，张彻正是吴宇森的师傅。只要把张彻电影里的刀剑换成枪炮，多一些慢动作，再放些白鸽，你会觉得那就是吴宇森电影，因为暴力以及阳刚的情怀并无区别。 黑帮片其实就是一种电影类型，导演只不过是借黑帮片这个坛装一些个人生活感悟的酒。感悟不同，酒便不同，黑帮片也就不同。所以电影里的黑帮也不过是任导演打扮的小姑娘。通常来说，美国电影里的黑帮多背叛，日本电影里的黑帮多暴力，香港电影里的黑帮多义气。 说到背叛，《教父》里科里昂家族的大哥为了利益可以背叛亲弟弟，《美国往事》里的背叛更过分一些，大哥为了侵吞共有财产可以借警察之手干掉几乎所有小弟，自己隐姓埋名进而漂白身份步入政坛，虽然最后为了良心救赎自绝于垃圾车。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但我们知道人生本来就充满了背叛与忠诚，所以这样的电影依然可以看得荡气回肠。布莱恩•德•帕尔玛82年版的《疤面煞星》里，帕西诺不但霸占了带自己出道的老大的情人，甚至连他的毒品事业也取而代之。但他塑造的身中数十枪依然屹立不倒嚣张狂暴的狂人形象，20年之后再看依然让我震撼不已。记得《喋血双雄》里死命追杀周润发的成奎安吧？他就是帕西诺狂人形象的山寨版！死了多次都死不了，依然打瞎周润发令我等唏嘘不已。 就算资浅的影迷说起美国黑帮片，也会马上想到科波拉、西科塞斯，他们都是教皇级的黑帮片导演。也会想到《教父》、《美国往事》、《盗亦有道》、《情枭的黎明》，他们都是黑帮电影很难逾越的高峰。也会想到帕西诺、德尼罗、白兰度，他们是绕不过的黑帮大佬。对他们的赞美以及崇拜已经汗牛充栋，不再赘述。我只想推荐一部不常见的黑帮电影——93年的《布朗克斯的故事》，德尼罗演而优则导，并且这个大佬专业户非常少见的客串了一个公交司机。十年前的某个深夜，在凤凰电影台一睹之后，至今难忘。 至于暴力，那就要数日本黑帮片了。日本的暴力是有传统的，只要想想日本人动不动就切小拇指就知道了。在日本，山口组甚至是合法的社团，这在全世界都绝无仅有！也许是排斥的缘故，日本电影我看得并不多。实在不明白影评人因何很推崇深作欣二、三池崇史这些黑帮片大导演。北野武的黑帮片还能看得进去，但对他的电影暂没有评点欲望。深作欣二70年代的名作《无仁义之战》，据说因为卖座续集都拍了5集，5年前硬着头皮看完第一集，当时就了无趣味。依稀的印象是很假，就像现在看惯了甄子丹和李连杰，再让你看七十年代嗨嗨哈哈的功夫片。倒是有一部混血儿般的《不夜城》，看得饶有感觉，虽然导演李志毅其实是香港籍。金城武演得很男人，绝对不像传说中的同志！ 终于说到最喜欢的香港黑帮片了。 香港虽是弹丸之地，黑帮的发展却如火如荼，六、七十年代极为鼎盛，直到74年廉政公署成立，才略有收敛。回归以后，黑帮依然存在，只是生存方式与时俱进而已——黑社会也开始爱国了。香港人多少都有几个黑帮朋友，甚至有的电影人本身就是黑帮出身。曾经的黑帮李兆基、吴志雄如今已经成功上岸，摇身黑帮电影的黄金配角，间或担任监制和编剧。如此氛围的香港，按说黑帮片早该轰轰烈烈了，但直到75年才推出公认的第一部黑帮片《大哥成》。而《大哥成》其实是74年《成记茶楼》的续集，这令我好生疑惑！事实上86年《英雄本色》横空出世以后，黑帮片才真正形成气候。但实在不愿再蹂躏它，就算偶看电影的人也听得耳膜起茧。很多人不曾注意，其实周星驰在里面跑过龙套，枫林阁大战被周润发一枪干掉！早期的黑帮片多是义字当头，后来为了杀出重围，带给观众新鲜感，时有颠覆或解构，但真正令人唏嘘感叹的还是那些义气往事。这是中国的传统决定的。 中国本身是一个尚义的国家，这至少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时代。浅显地说那些古代刺客总听说过吧？那都是士为知己者死的华彩篇章。及至西汉时期，行侠仗义、以武犯禁已经成为社会传统，虽为统治阶级所不容。司马迁在《史记》里专门辟章《游侠列传》，其中三分之二的篇幅描述一个叫郭解的人。因为官府的追杀，郭解一路逃亡，临晋的籍少公和郭素昧平生，因仰慕他而义助出关，官吏闻讯追踪，籍慨然自尽。对他们来说生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义。 当然经历也会注定我偏好某类黑帮片。幼年时多次见过一个高大魁梧的中年男子，很深沉的和奶奶在家门口说话，穿着考究的黑色呢子大衣，那年代很稀罕的自行车停在他身旁。后来我知道他是爷爷的结拜兄弟。而我参加游击队的爷爷那时已去世35年。 人说少不读水浒、老不读三国，但少年时贪书的我还是偷读了《水浒》，虽然迄今为止也只是读过上册。英雄好汉碰到宋江，一报名号乃及时雨宋公明，往往倒头便拜。每每此时几乎泪飞。 司马迁在《刺客列传》中重彩描述过四大刺客，其中聂政就在我的家乡，至今衣冠冢相距我家不到两公里。98年在燕山石化夜读《史记》，因郭解而泪眼婆娑。当时第一直觉郭解应该和我同乡，后经多方考据终获证实。如果跨越时空，在街角我们可能会多次擦身而过。 我出生的地方战国时为韩国都城，西汉年间乃名满天下的重镇，至今尚存两千年前的城墙。镇上的千年主街离我的祖屋不过50米。深夜漫步故道，遥想千年前纵横天下的英雄，豪气顿生。 弱冠之年跑到省城读书，终于有机会大规模接触香港电影，那是录像厅的时代。印像里正经看的第一部香港电影就是《赌神》。一堆人围着一台彩电，入眼的镜头就是后来被无数电影模仿的桥段：周润发王顾左右缓步飘入赌场，英雄出场的音乐荡然响起。从此香港电影占据了我的生活。看电影其实是一种很个人的观影体验，需要有强烈的代入感，才能孜孜不倦沉醉其中。因为文化背景的认同，我们放荡不羁的青春于是终获解放。 香港电影类型繁多，但黑帮片绝对是其中最重要的篇章。商业诉求的关系，甚至许鞍华这样的女导演也拍过黑帮片。以鼎盛时期每年盛产200多部电影的规模，多年来香港黑帮电影数不胜数，但跟风烂片居多。吴宇森《英雄本色》之后的《喋血双雄》、《喋血街头》也都是名篇，麦当雄出品的《跛豪》、《上海皇帝》、《黑金》和刘国昌的《五亿探长雷洛传》这一类枭雄传记片也曾独领风骚好几年。但对大家津津乐道的《古惑仔》系列，我并没有多少感觉。《古惑仔》盛行于96年之后，但那两年因生计而疲于奔命，根本无暇关注电影。为了解香港电影的发展趋势， 98年夏天的某个午后一气看完5集《古惑仔》，不过尓尔。没有在最佳时机和最火的《古惑仔》并肩同行，所以我并不像很多人多年以后一听到《古惑仔》主题歌便热血沸腾。 《无间道》也不想提，同样的原因解读太多。至于徐克和王晶，对黑帮片的建树并没有达到可以重书一笔的地步。我想说的只是银河映像的黑帮片。 银河映像成立于96年。杜琪峰是当仁不让的核心人物，虽然很多人认为韦家辉和游乃海包括早期的游达志在这个团队中也很厉害。即使韦家辉被杜大佬尊称为韦生，但作品才是硬道理。离开杜的韦生几乎没有拿得出手的电影，重新联手后的《神探》固然叫好叫座，可惜不属于黑帮片范畴，而游达志离开银河以后甚至湮灭到不为人知。倒是杜琪峰推出多部佳作，最著名的当是《黑社会》。但我只想谈谈以下几部电影。 2001年，鉴于很久不接触电影的考虑，在音像店租赁一盘《暗花》。虽然之前没有任何有关这部电影的了解，但感觉可看性应该很强。梁朝伟、刘青云两个演技派男星能差到哪去？况且还有凶悍的造型！说实话非常惊艳！很多黑帮片不可谓不好，但总觉得大反派固然很难死终归还是死了，没有想象的空间。韩信点兵为什么厉害？每一个人画一幅图，画多少兵就给多少兵，韩信画一幅图，士兵从城门里面鱼贯而出。天呢！谁能猜到城门里还有多少士兵？《暗花》里的大佬只是一个干扁老头，出场不过两次，始终不曾开口说话，甚至没有正面镜头，公园里碰到你绝对当他是营养不良、儿女不孝的迟暮老人，但就是他，把所有人棋子般控制在手，再厉害的猛人提起他都充满了畏惧。有史以来第一部完全符合我对黑帮所有想象的电影！等级如此森严令人不寒而栗！你充满了未知的恐惧、无法消弥的无助！事后多年我还和很多人多次重温。虽然导演是游达志，杜琪峰只是监制，但只要了解杜琪峰了解银河映像，轻易就能搞清楚这是杜琪峰主导的电影。《暗花》绝对是影史上最被低估的电影之一。 86年吴宇森的《英雄本色》之后，模仿者甚多，94年王晶甚至非常取巧的拍过一部《新英雄本色》，个人认为这部电影其实并不差，奈何珠玉在前超越是远不可能了。倒是98年杜琪峰推出的《真心英雄》，令我至今不能释怀。事实上当年杜琪峰对银河的发展方向也不明确，处于兜转试探的阶段。拍电影嘛终归要为投资者考虑，既然《英雄本色》当年那样讨好，那就模仿主题重试一把。不仅仅是旧瓶装新酒，因为完全拍出了别致的感觉。虽然票房并不理想，但好电影永远不能以票房论英雄，想想《大话西游》吧。严格说来今天再看《英雄本色》你可能会觉得有些冒傻气，但再过二十年重看《真心英雄》，你依然会慨叹男人间的惺惺相惜。那首翻唱歌曲《sukiyaki》一旦响起，爵士蓝调就会回旋在你耳畔，蓄着小胡子、叼着雪茄的刘青云和一张扑克脸的黎明就那样再次触痛你的心！如何做男人的女人，如何做女人的男人，男人之间如何做兄弟，再无出其右！ 出于对西部片的迷恋，出于对派金帕的致敬，杜琪峰2006年推出《放逐》，几个演技最好的香港男星激情四射，营造出城市牛仔的夺命诱惑！黄秋生为首的一干杀手为救张家辉背叛了大佬任达华，最后以一箱黄金达成交易，任达华允许所有人离开，除了黄秋生。吴镇宇假意答应，转身送张家辉老婆出门，一面偷偷塞给她车钥匙，一面一把推她出门，然后关门，上锁，在任达华惊愕的眼神中施施然回首，脸上充满了视死如归的坏笑，之后芭蕾般乱战纷飞！那一刻，那一嘴坏笑最清晰的阐释了什么是兄弟情！你焉能不动容？ 97年韦家辉和杜琪峰联袂打造的《一个字头的诞生》，其实是银河映像的发轫之作。香港电影鲜见的复合式解构以及创造性镜头语言不必再提，只说刘青云饰演的小混混在台湾被黑帮大哥拿枪指着头。他流着冷汗一字一句的说：我十四岁进了洪门，今年三十二岁，今天你拿枪指着我的头，我就让你杀了我三个朋友的话，那我这十八年不就白混了吗？真是一句话道尽了中国的江湖！真正的大哥哪一个不是这样为兄弟遮风挡雨？同样是刘青云因为那几句拽拽的话被打得半身不遂，但终于赢得台湾黑帮的欣赏，允许他自立山头成立分舵。天地盟大哥陈学礼亲自看望他，问他天下谁是英雄，刘列举一大串英雄人物云云，陈不耐烦的打断他：也就是说你没有听说过天地盟有个大哥叫陈学礼的？刘青云挺着石膏打的脖套徐徐曰：听说陈先生身体不太好，我是个老烟枪，住医院要抽烟，见李登辉也要抽烟，我只有在陈先生的面前才不抽烟。陈看着刘手上始终不曾点着的烟哈哈大笑——几句话江湖的等级森严就淋漓尽致！ 杜琪峰的过人之处在于他塑造的江湖永远等级森严，而且让你深信这就是真实的黑帮。这得益于杜的成长背景，十七岁之前他都生活在黑帮横行的九龙城寨。还和他对现实若有若无的影射不无关系，事实上天地盟的陈学礼就是影射真实社会中竹联帮大哥陈启礼。1984年轰动华人世界严重影响台美关系的“江南案”，就是陈启礼亲自带着两个小弟在美国实施的刺杀。陈启礼在台湾被判无期徒刑之后，和他共同创建竹联帮的白狼，虽身在美国但积极营救，甚至背叛台湾向美国FBI提供重要证据。白狼因此在美国获刑十年。出狱后辗转台湾远走大陆，最后蜗居上海。据说脾气温和已不再过问江湖事。25年之后，我在三元桥和人吃饭，一帮台湾人偶然重提他的往事。酒酣之际，一位平时巨牛逼的大哥致电白狼，言语之间多有唯诺。举座肃听。 这便是江湖！ 黑帮片不过是江湖事的影像再现！ 正是对杜琪峰的高度期待，所以杜筹拍多年的《龙城歼霸》才令人神往不已！据说这部黑帮史诗横跨战后、廉政公署成立直至1983年反黑组解散。多年前已属意周润发、刘德华、梁朝伟主演，只因周厌倦了江湖片的拍摄所以搁浅。现如今传说中的主角将会是刘德华、刘青云、黄秋生、吴镇宇、任达华、古天乐等人。以杜琪峰19天就拍出脍炙人口的《枪火》，甚至常常没有剧本就开拍，而《龙城歼霸》剧本一改再改，十年前即已酝酿，我们有理由相信这将会是一部黑帮片杰作！ 其实很多国家都有黑帮，相应的也便有黑帮片。除了美国、日本、香港之外，法国的黑帮片也值得一提。但法国黑帮片的黄金时代其实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代表人物就是梅尔维尔。虽然新浪潮多位干将都甘居其后，但他多次声明和新浪潮绝无关系！其实新浪潮之前他已风格璀璨。法国人浪漫的天性在他的电影里全然没有，他唯一的标签就是冷静。当然这还得借助一个优雅的巨星——阿兰•德龙！中国观众熟知的德龙电影首选《佐罗》和《黑郁金香》。这实在是误读！只因这两部电影在文化贫瘠的年代刚好引进中国而已。在世界范围内真正让德龙声誉卓著的还是黑帮片。且不说在梅尔维尔手下主演的《独行杀手》、《红圈》，就是德龙和贝尔蒙多主演的《博萨林诺》，还有《西西里家族》都会让他在黑帮电影史上占据一席之地！梅尔维尔对吴宇森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周润发对德龙的模仿也是毋庸置疑的！《英雄本色》、《喋血双雄》中衣袂飘飘的周润发够酷吧？这一切早他20年德龙大哥就有了！虽然周拥有无可比拟的迷人微笑，但一百年之内，年轻时德龙所独具的孤独、冷艳，估计没有超越者了！因为他是上帝爽high时的神来之笔！ 麦当娜的老公、英国导演盖•里奇，这几年也拍过几部不错的黑帮片，比如《两杆大烟枪》、《偷拐抢骗》，但古典气质几乎荡然无存，游戏、解构居多，和美国导演昆汀的《落水狗》走的是一条路。 至于最近十年声誉鹊起的韩国，黑帮片倒是不少，但真正让人眼前一亮的并不多。金知云导演的《甜蜜人生》勉强可以一看，其他的不提也罢! 很多人为什么喜欢黑帮片？因为黑帮生活一般人无法经历，充满了魅惑的神秘。那就在电影里过一把瘾！ “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此话尽然！读书的江湖人毕竟少数，屠狗辈还是多数吧。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黑帮，有黑帮就会有黑帮片。从这个角度来说人类灭亡之前我们都可以看到黑帮片！